忆我儿童时, 爷常抱膝间。 引腮相思磨，酒香染我脸。 小院春气动，爷孙坐门前。 浴日皆裸背，搔痒互轮番。 我搔爷如醉，爷搔我笑瘫。 转言赛捉虱，衣缝胡乱翻。 爷老眼昏花，隔五漏二三。 我自看分明，手小掐不烂。 转又言合作，爷掐我指点。 虮子烦其多，牙咬声劈然。 现今我儿问，何物谓虱子。 当年寻常有，形容今弗难。 村头种小麦，爷吆牛在前。 犁步慢且缓，阿孙跟后边。 点种复脚踏，脚印小且浅。 爷顾嘿然笑，夸奖称沾沾。 归载置我肩，一路歌连连。 家贫人口多，饭菜皆素淡。 爷为一家主，乡俗有加餐。 偶有可口时，阿爷出招唤。 掩门独对我，糖肉送嘴边。 过年杀猪日，火热一家乱。 猪嚎如裂肺，狗吠亦黯然。 鸡飞门前树，鸭鹅慌逃窜。 阿婆忙张罗，大妈脚不闻。 二妈洗菜蔬，小婶剁肉馅。 俺妈掌锅台，柴火响得欢。 磨刀问小叔，二爹告赌钱。 阿爷无所事，此刻故清闲。 割将猪尾来，问我嘴可馋。 拨火灶中烧，皮糊毛自燔。 将出忙吹搓，一刀切两段。 老牙时叫生，嫩口烫难咽。 已而各下肚，嘿嘿两开颜。 此后三十载，山海我尝遍。 香美不可比，是味情难亡。 阿爷与阿婆，性情俱刚健。 中年两情隔，卅载无语言。 偶有不适意，气怒相升迁。 阿爷操刀斧，阿婆引颈站。 疆持一发际，孙儿扑脚前。 一哭肝肠动，二老俱颓颜。 阿爷挥手去，怒气刹时散。 阿婆抱我怀，热泪始涟涟。 贫家少安宁，和睦金不换。 爷亦巧匠作，终年无农闲。 冬夏雕木箕，乡邻美价廉。 家贫少未读，曾被商人骗。 端端一头驴，换成羊价钱。 为此横狠心，卖掉南坡田。 策儿皆功读，岁劳费私塾。 承续天赐厚，阿爷有四男。 老大称长厚，爷尝有所盼。 去国涉东海，伤其夭中年。 尸骨无觅所，遗孤在南韩。 至今国情隔，音讯如绝缘。 二爹秉爷赋，性情如复出。 小叔敏多能，幸赖撑门户。 治家能同济，与爷相左右。 甘苦一锅饭,孝情如反哺。 阿爹少有志，爷甚痛爱殊。 报国离家去，夺孝缠公务。 抗战人急危，六年无消息。 乡邻谓捐躯，哀我怜寡母。 爷叔常宽慰，痛爱更相复。 家人衣悬鹌，孙衣新常著。 阿母心感念，强颜态如故。 庄敬事公婆，守我情益笃。 母少双亲殁，苦难厚陶铸。 忍隐图自强，自学而知书。 本性良宽和，为人贤和睦。 爷婆两不和，唯母能调护。 妯娌犯口角，宽言相谅恕。 公婆知其贤，信重胜嫡出。 门里墙外事，叔爹多与谋。 推诚及比邻，邻里亦悦服。 开国次年秋，阿爸忽报书。 合家喜欲狂，信是犹惊呼。 是年孙六岁，始知有其父。 小家当团聚，大家情难留。 叩拜辞爷日，爷抱不择手。 老泪洗我面，号啕相对哭。 阿叔前送行，载我独轮车。 车轮亦咿呀，一路声鸣咽。 北渡渤海去，未知是永诀。 谁料五年后，爷竟卧黄土。 惊悉恶耗日，塞外人痛绝。 爷生苦如海，未堪牛马别。 老病少欢乐，视死如脱解。 闻爷有遗叹，得意不得济。 阿爸深愧疚，念之语如咽。 爹本唯物论，灵魂信未有。 是年除夕夜，置洒对胶州。 望天语阿爷，不孝洒亦薄。 但使通语言，遥知相问候。 此后年复年，祭告复年复。 痛悔难弥补，每每泪哽喉。 初闻爷病瘫，两年卧床褥。 叨叨念阿孙，何日烧马来。 至时婆知危，日夜相守护。 汤茶亲喂尝，勤换洗秽污。 阿爷亦认便，未尝谢语酬。 临终气难咽，握住阿婆手。 愧道难为情，卅载如陌路。 我去犹苦你，来生相报复。 婆初对我言，听罢我大哭。 梗倔一死生，温存何其富。 亦听阿婆说，爷尝买一驴。 生性未训化，暴烈野无比。   二爹与小叔，先后伤所 踢  。 两两怨怪爷，爷皆不在意。 斯驴唯服爷，爷亦夸其力。 阿婆专饲养，驴亦不犯意。 未始一月后，驴忽发脾气。 阿婆疏未防，仰面遭两蹄。 门齿俱折落，卧地血淋漓。 叔伯急扶归，举家皆怨啼。 阿爷闻声来，竟无一言语。 铁面出转身，长绳缚野驴。 迎头数十棒，血浆溅四壁。 驴鸣哀鸣呼，一命归须臾。 旋归紧闭门，登床呼不起。 当时爷与婆，不语已十年。 此后二十年，同堂犹回避。 此景催我泪，此情我终迷。 两心烛照明，何苦亦何迂。 去爷卅四载，飘泊忽半生。 今当不惑年，迷魂难追踪。 少有凌云志，渐壮觉平庸。 旧怀未忍拾，抱愚苦经营。 丹青朱入妙，诗书孕来生。 因此苦憔悴，怀乡愧多情。 些年多事秋，天下乱汹汹。 湘儿好策奇，治国如玩蓬。 三年人灾浅，十年浩劫深。 时人道不古，炎凉交替生。 国情牵家事，苦衷难言明。 近年稍安生，国家图中兴。 政策尚务实，生活渐从容。 孙因得归省，一叙故乡情。 山东富海内，登州富山东。 牟平称首富，南宫村无穷。 父辈子女多，孙辈婚又生。 人丁四代旺，烈烈有家风。 阿爷如健在，孙当接北京。 举杯相对饮，情浓胜酒浓。 忆往如搔痒，掐虱乐难寻。 孙有方舟儿，聪明如精灵。 爷爱会逾我，可堪拌形影。 惜哉爷去早，不遇此光景。 我今烧马来，洒酒祭先灵。 爷如在九泉，酒仙当陪同。 人间酒清浅，亦可供千钟。 犹借太白笔，遗兴助有灵。 诗成三百行，陶然有古风。 追往二三事，抚今万千情。 笑言翻泪语，悲欢生由衷。 挑灯对秋月，默念共爷听。 味如烧猪尾，咀嚼两知情。 愿爷长安息，孙还须远行。 明日褂云帆，送我顺路风。                                     一九八四年十月十五日二十九日于山东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