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江

现任: 中国油画学会主席
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中国美术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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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江:关于葵的随笔

作者|许江发布于:2009年06月09日

每个人的心中都活着一种植物。   也许是家乡特有的树种,也许是打小门前常见的闲花野卉。这些植物与人相伴,常含一番情。当相关的思绪涌动之时,植物便活脱出来,生生如在眼前。这植物常常是记忆的引子,在眼前与脑海中穿针牵线,在现实与远年的交叠中见出岁月的情愫。   我喜葵,但葵在南方并不多见。及至见到,也只是田边墙头的三两枝,顶着硕大的盘,显出一番沉甸甸的气息。它的丰硕总是它的负担,直教人心揣想无数。我们知道了辉煌,但也同时知道了承受。果的丰硕总是动人,那盘中的千籽万籽却又让掌心沁着温润,相信大自然的造化如此工密,人生也只在其中穿梭。把玩着那盘总不忍弃去,悬在帐顶,不觉入冬,风干尽透。整个盘凝成土黄,总有一番翕张的声势,仿佛铜铸。后来看到凡高的葵,却知那里边联结的正是金黄而狂热的感人生命。   上世纪70年代中期,第一次在北方,看见成片的葵园,抹着油光光的夕阳,像一团怒烧的火把。2003年在马拉马拉海的土耳其广袤平原之上,蓦然置身于一望无垠的葵原。那葵与大地同体同色,风烧火燎一般,熠熠然闪着铜光。那葵的极盛和衰老,只在秋夏之间。眼见到的却是废墟般的庄重。生命如此倏忽,却又要在原野上守候着自己,守候一场辉煌的老去。那铜色的葵并不向着太阳,却独自倾心,向着同一方向。那里曾经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天与地的灵犀被这种神秘牵联,被这庄重的表情所激活。大自然的神性将这一幕永远地塑在大地上。   于是,在我心的深层,永远凝着这样一片庄严的葵园。 关于悲慨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十九曰“悲慨”。悲慨,悲痛慨叹,二十四品中最沉重的品味。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开篇就是悲壮惨烈的境象,让人想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如此悲烈,于是想到死,但如若休憩一般的死,总招之不来,心中有郁结,凝成真切的悲慨。百岁如流,感人生之无常;富贵如灰,叹盛宴之难再。这些都还只是一己的伤悲。在世道沦落之时,那雄才的悲天悯人之怀才是真正的悲慨。但那雄才生难逢时,终不得施展襟怀,只能空怀高志,抚按剑戟,心中慷慨难平,那浩然的悲哀,极尽万丈悲慨的气节。   诗品的诗文终是要回到境域中去的,回到某种根源性的邀约中去的。诗文最后是写景,写那无言的萧萧落叶,写那漏雨的郁郁苍苔。唯那无言与漏雨,那关于时光的郁结,最是悲慨的痛处。   我画葵,所要写的正是大自然的某种悲慨。“萧萧落叶,漏雨苍苔”,不正是我画老葵之时,心中一再泛起的片片苍凉吗?   只是这苍凉并非先天给定,而是被某种宏大而壮烈所触动。所以北方的葵园,那与大地同体同色的葵园,正以它的壮阔,带出某种与大地同生共死的刚烈与伤感。我们在葵园中看到某种熟悉的东西在逝去,某种珍贵的生命在沉沦。我们陷落的残葵之中,感受大地自身的某种无可奈何的宿命,并缴付出我们自己的关于宿命的敬畏。   所以,实际上我所要画的正是大地那无可奈何的逝去,那“萧萧落叶、漏雨苍苔”的宿命般的沉沦与悲慨。 疏野最难   依我看,二十四诗中“疏野”最难。因疏野极易被人装扮。疏野者,率真是也。如其本性放拓,疏野就有趣;如若本性紧迫,疏野就无半点真率意了。所以,“疏野”开篇就强调随其性而安,纵天真以取,如奔马之不羁束一般。这样的拾取,必以天命为期待,在不知不觉中相遇,不可强为。居山水,有诗心,曰“野”;知岁月,淡时历,曰“疏”。“倘然适意,岂必有为”。只需顺适己意而已,何必一定要有所作为、有实果呈现呢?如若果真放情而浪漫,那一定会是纵天性放浪而来的。   画葵园已三载。《葵园十二景》所写的就是疏野。那时心情很松,其中几幅画得快,颇有几分“真取弗羁”的意思。画之时,所想并不多,随着画意走,心中倘然,手下造意。“控物自富”,画面上的遭遇都很新鲜,也屡被珍视。“与率为期”,适意而已。   葵画得多了,想法反而多,所求易于太实,离适意远矣。如何让画松下来,首先要让心松下来。但这般大画如何能松。只这一张《秋葵会否变红》就整整磨了五个多月。如此漫漫长期,要做到疏野,真太难了。   又眼下的情况,天天为美院工作谋,为世博设计想,心中总有许多郁结,空拂剑气,悲慨中生,怎能做到知岁月而淡四时呢?怎能做到“倘然适意”而不强求有为呢?   疏野之葵诱人,疏野之画难画。如此诱引与焦灼,已与“天放”相违,如何能入此景此境呢?所以,疏野最难。                                                    2008年7月5日于满陇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