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瑞敏

现任: 中国油画学会理事
上海大学美术学院院长
上海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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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精神永在

作者|邱瑞敏发布于:2009年06月08日

我知道吴大羽的名字还是在五十年代末进入上海美专中专部做学生时,但只知其名不知其人。之后我升入本科油画系学习,他是我们油画系的教授,我仍对他知之甚少,只是偶尔在全校大会上和他来教室时见上几面。平时,他很少言论,见人只是微微点头示意,既无十分热情的表示,也无不体面的冷淡,不亢不卑,俨然像一位风度翩翩的学者。当他在教室出现时,求知欲旺盛的莘莘学子便围上去请他指点,他的话语就像语录般的简洁,深含哲理,我们只是一知半解,捉摸许久也不知其所以然,确也为难了才疏学浅的年轻同学。时隔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们谈论起他当初的讲话仍记忆犹新。      不久,学校里搞起了“小四清”,校方举办了所谓背离现实主义绘画的内部批判展,画展就在油画系大教室的楼下展厅里,很少引起师生的关注,因为当时的美术教育是苏联模式的一统天下,青年学生的热情全部融化在列宾、苏里柯夫、赛洛夫、契斯恰科夫体系之中。有时近乎狂热,电影院正放映《画家苏里柯夫》,有的同学就仿效苏里柯夫,为了画中的人物,一路追踪心目中的女模特儿,请求让他写生,结果被校方指出行为不规。但也有几位吴大羽的追随者,常去他家中聆听教诲,于是就有了创新的追求,从而不“老老实实”地去按学院派的要求画课堂作业,常用强烈的色块,忽略形体,他们的画就出现在内部批判展上,被认定是在搞“新派画”一度被视为形式主义和反社会主义的同义词。     后来才知道吴大羽也就是国为被浙江美术学院看作是“新派画”的干将,在五十年代初被迫离开杭州回到上海,长期隐居在瑞金剧场附近的弄堂里。好不容易在1960年来到上海美专任教,刚出现时来运转,后来又碰上了“小四清”,真是节节不顺利。不知是健康原因还是“新派画”之故,他没来系里任课,也极少参加系里的活动。     人们都说性格决定命运,确也言之成理,但同时也可以说命运影响性格。吴大羽的个性孤僻很难说是天生的。杭州国立艺专的学生忆起当年的大羽师可是一个富有浪漫色彩的艺术家,他二十六岁从法国留学归来就出任西画系主任,在景色诱人的西子湖畔有过一段动人的恋爱史,每每他总要带上一束鲜花,在夕阳光照下点点闪烁的湖边献给心爱的恋人……在他七十多岁高龄时我曾与他提起这一幕情景交融、扣人心弦的情结,他的面容竟会出现孩子般的羞涩和甜甜的微笑。我想,是不是可以说生活原本是美好的,人生就像?块调色板,色彩斑斓而又神秘。吴大羽给我的印象是幽默善言、神采奕奕,他专注学问、孜孜不倦,清贫一生、人格高贵,这是我与他共事二十几年后,才知其人又知其心。     1965年,由上海美专的油画系、雕塑系和雕刻研究室的老师和我们一些毕业生组建了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时隔一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大羽师也无例外地被带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也少不了遭批判,但他义无反顾、不失艺术的虔诚之心。那时的画风千篇一律,红、光、亮,像画照片,无艺术个性可言。而偏偏是他全然不顾,唯学术至上而直言不讳,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画是蹩脚的照片加上庸俗的色彩。”在批林批孔运动中,他认真地侃侃而谈:“我们应给孔夫子以尊称,他是一个伟人。”多么可贵的学者风范:袒露直言、直抒己见。     当时,新组建的单位还没有正式的院舍,只能暂时栖身旧教堂,我们油画组十几个人挤在做礼拜的大厅里作画。我常利用空隙画画,他常走来看我的画,不时谆谆告诫:零乱的物体要以简单观之,用笔要有韵味,勿拘泥于客体,要以心作画而出神……大羽师一贯从严施教,崇尚科学和艺术规律。赵无极与我们提起他当学生时,吴大羽执教之严一直铭刻在心。我见到台湾《艺术家》杂志中曾报道赵无极在台湾师大演讲时,也提及大羽师诲人不倦、教授有方,培育出一代英才。有一次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学油画的人应去欧美研究大师的原作。”后来我曾多次作为访问学者去了美国。大羽师倒很有心,得知我归来就托人带口信要我去他家。我们长谈许久,到了中午时分,我怕他太累想告辞,他仍精神抖擞,兴致不减。他还幽默地讲:“我现在发觉自己是个小学生,要学的东西太多。”又谈到他在法国留学时还很不理解马蒂斯的画,如今越看越感到画的分量。是啊!一个画家的艺术生涯是漫长而艰巨的,好似乌拉松赛跑,又如攀登喜马拉雅山峰,是对画家总体素质的全面考验,倘使你不是虔诚地、脚踏实地地对待艺术,那么你将被艺术抛弃。     七十年代初他就终年累月咳嗽不止,痰中含血,身体消瘦,又不爱去医院看病,一直身心交瘁。但他仍然画画,我从院里带去颜料和画布,他习惯在家作画,而从不在他人眼皮下画画。他把画画看作是一个实验,常是画了涂掉,涂了再画,潜心钻研,刻意进取。大羽师学西方绘画又习中国书画,食古通今、博大精深,但又不陷于墨守成规的拘束;而是融会东西,尝试将两种不同文化的精华结合起来创造新的绘画语言。他很注重画的实践过程却并不在乎完成之作,所以他从不在自己的画上签名。     1976年后他相继出任了上海画院副院长、上海油画雕塑院顾问、中国美术家协会顾问,他却不屑一顾,他仍是他,仍深居简出、淡泊名利。因为坎坷、磨难和寂寞锤炼了他纯真的性灵。     有一次,我去北京参加中国油画学会工作会议,会上许多人都不约而同地谈起吴大羽,或许是由于吴大羽艺术研讨会令油画界震惊之故。很多人过去对他不很熟悉,而一见到由台湾画廊出版的《吴大羽画集》,就被其作品的魅力深深吸引,于是深感惊讶和叹息。可见,真正的艺术有着无限的生命力,虽无“包装”,朴实无华,却是一颗耀眼的星,光芒四射。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海内外有识之士注意到吴大羽,研究吴大羽,从海外来寻觅他的大作,这“探宝”的难度是可想而知的:原来不太多的画作宛如珍稀的“出土文物”。     想起吴大羽就会有很多的感叹。是啊!历来的艺术家往往会受到具体历史环境的影响,使得一些人生前受宠之后无声无息;一些人一直默默无闻;少数人是生前身后享有声望的佼佼者;也有人生前历尽磨难之后声名卓绝。吴大羽一生辛勤耕耘,勇猛精进,艺术非凡,可惜历史对他的回馈太迟了。大羽师曾说过:“躯壳的存在与否是次要的,我的名字也无非是一个符号而已,即便我死去,我的灵魂还在。”灵魂即精神也。是啊!他的艺术思想和作品的精神内涵是不灭的。历史永远是一面镜子,吴大羽的艺术将与历史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