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特色并不等于艺术水准》

阅读:10764发布于:2013-08-22 11:00 作者:中国油画学会

春节期间,中国美术馆以“觉醒年代”为主题再次展出了上世纪80年代涌现的一批“伤痕美术”和“乡土写实绘画”的经典作品,圆厅正中依然陈列着那个时代红极一时的罗中立的《父亲》,左右两侧还有程丛林的《1968年×月×日雪》、何多苓的《春风已经苏醒》、陈丹青的《西藏组画》,等等。老实说,再次看到这些耳熟能详的名作只能试着唤起那时读到这些作品的激动,在眼下衣着时尚、人头攒动的展厅,这些作品是否还能在人们内心产生共鸣,我是打问号的。且不说观念与流派,就以当下中国油画的艺术水准来审视,这些作品存在的模仿痕迹与稚拙技艺显而易见。当然,这些作品无疑是具有社会学价值的,它们审美地纪录了那个时代的中国在浩劫之痛中人性复苏的精神历程;但从艺术本体的角度,这些作品究竟还有多少可以被后人津津乐道的艺术价值呢?

历史是残酷的,那些不能在艺术上真正有所创建的作品终究会被大浪淘沙。中国油画也是这样。中国油画无疑应该而且已经具备了相当浓郁的东方特色,但如果不能达到很高的艺术水准,就不可能在世界艺术史上真正拥有自己的地位。形成独特的民族个性与鲜明的艺术特色,并不完全代表具备了较高的艺术水准,何况油画原产地的欧洲已经在艺术史上造就了这么多高峰!这或许就是中国油画和欧洲油画的差距,也是中国油画必须跨越的艺术门槛儿。应该指出,在相当长的时期,我们往往只强调民族特色,而很少注重艺术水准的优劣,甚至于并不知晓艺术水准的差距在哪里、从哪个地方着手提高艺术水准。讲民族特色、风格个性、观念更新的多,讲油画艺术规律、艺术水准、色彩造型的少。而油画艺术水准,恰恰体现在那些被我们轻视了的造型与色彩上。远的不说,就以咱们民族的绘画为例。笔墨,无疑是中国画最高的艺术追求或曰命脉,但首先也是中国画最基本的概念。中国画的艺术水准体现在笔墨功底、笔墨修养和笔墨个性等方面。自中国画成型之后,构成中国画史各个链环的大师名家,莫不在笔墨语言上造诣精深而又个性鲜明。显然,每位中国画艺术大师都为历史提供了逾越前人笔墨的新发展,这种发展无不是在前人笔墨基础上的新创造。如果仅有个性,没有精深纯正、格调高雅的笔墨造诣,那多半被称作“习气”,而不是具有艺术史意义的风格。同样,造型与色彩,既是油画艺术最基本的概念,也是油画艺术生命的灵魂,而油画艺术的水准恰恰体现在对于这种语言要素精深的领悟与个性化的运用上。

正在上海中华艺术宫展出的“米勒、库尔贝和法国自然主义——法国奥塞博物馆珍藏”,让我们再度领略了欧洲19世纪油画大师的精湛技艺。这次奥塞的出品,有许多是35年前就已来华展出的作品,它们当时给予中国美术界的震动,也为“伤痕美术”和“乡土写实绘画”的形成提供了不可多得的艺术养分。时过境迁,中国油画已走出了好多路程,但再度品读,仍觉得那些精湛技艺我们没有完全学到,那个艺术高度我们尚未抵达。

为我们熟悉的莱尔米特的《收割者的酬劳》,看上去还是那么纯朴厚实。纯朴厚实的不仅是收割者的形象塑造,而且是画面整体色调被精心设计在米灰色的调性里。譬如,近前痴坐农夫、喂奶农妇、以及稍远些站立的收割者——他们的白色衬衫,既呈现出不同暖灰色调的阶梯性变化,也和农舍的白墙、天空构成了一个色系,而最接近白色的,只有喂奶农妇的连衫衣袖及婴儿的帽子。中国油画家可能最不擅长的是画面整体的影调处理,甚至于不谙惜白如金,把白色用到最低的限度、用到最金贵的地方。从这个角度看,该画把本应是白色的衣物变成浓稠的米灰色调,既显示了画家的匠心独具,也揭示了油画在色彩关系上的一些基本理念。当然,不是说有了这种对于油画色彩关系的理解,就可以很好地运用到画面上。这种调性的变化,还揭示的是造型和空间的关系。也就是,没有对造型和空间的深入理解,也就很难掌握画面每一笔色彩的精准和熨帖。《收割者的酬劳》那背对观众转头看她夫君点钱的身驱,之所以给人以深刻印象,无不来自于画家对于那位农妇从头到颈、由颈到背再到臀部那种健壮厚实的身躯表现。其实,画面上的每个人物形象体态都得到了深入的塑造,这种刻画显然不限于表面的外在图形的描摹,而是在通过反复写生基础上对于人体内部结构、乃至每根骨头每块肌肉的理解之后的综合表现,因而这些形象的准确生动,也就无不包含了画家对于对象解读后的再创造,它能让人们看到那些被透视过的、带着3D图像信息的人物形象。中国油画缺乏的,或许就是这种对人物形象结构、解剖、动态、节奏了然于心运用自如的解读和塑造。

看来,油画艺术水准这个课题并不飘渺,难在我们在造型、空间和色彩这些基础问题上缺乏硬功夫厚功底,甚至于没有意识到油画的精髓不是对眼见对象的原样描画,而是深入理解后的重新塑造,绘画性首先就来自于这种通过艺术主体想象化的形象再造。高妙的写实,从来就不是照抄对象,而是艺匠经营地在画布上重新唤起并再造似乎是真实的形象。从这个角度讲,素描是油画艺术的灵魂,这正像书法之于水墨画,素描是最有效、最单纯地去解决造型认识问题与激发主体创造力的途径。如果中国始终没有出现素描大师,也意味着中国油画艺术水准不会有更大的突破。

在艺术史上,画出《收割者的酬劳》的莱尔米特还算不上大师,这个展览带来的米勒、库尔贝等大师的名作,既让我们看到了他们之间相互承传的关系,也让我们在比较中更加惊叹欧洲油画艺术水准的高度。譬如米勒的造型只有在对于形体深入理解后的简化与圆化,才能真正实现单纯之中的丰富,静穆之中的高贵,而他追求用笔的粗朴浑厚,也堪比黄宾虹的笔墨境界。假若这些经典和中国新时期那些名作共陈于一个展厅,艺术水准的高低优劣也许会给我们更清醒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