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浅薄也还是我的

阅读:2124发布于:2010-05-10 09:25 作者:《文艺报》

我在国内走一圈,总会碰到不同的编辑,他们几乎都很诚恳地要求我为他们报道或反映一些美国最新的艺术动态,无论是实践的、理论的,但要最新的。这类要求让我鲜明地感到,国人一直在引颈期盼国外的新东西,这种期盼大抵来自内心深处的一个固定观念:美国或者说西方,总是在提供艺术上最新的创造或者理念,这已经是100年中形成的事实。国人的任务就是迅速地抓住这些“最新的”玩意儿,越快越好。然后可以挂靠先进理论,投奔前卫风格,在国内宣传倡导,推动流行,这似乎是进入全球化文化大格局的必然步骤。
     对我这样一个长期生活在美国的人而言,听了这样的要求,心里却感到非常不爽,进而非常不快。因为这使人分明看到国人的一种心态,即长期养成的对西方艺术的瞻仰和期待。过去咱们穷、弱、天灾人祸、战乱加内乱,健康自信的心态当然无从谈起。如今今非昔比,国运强盛,一派盛世光景,“中国”、“北京”这两个词在美国的报纸刊物上几乎天天出现,到了眼下这个年头,我们美术界还不改一改心态,可就有些没出息了。当然,改变心态是个大事,也是个难事,还是个最微妙的事。因为,若翻身一改为自大,那和自卑一样可怕,一样糟糕,一样误人误事。但我们不能因为难而不做,因为难才要做,才更要自觉去做,做了才会真正在美术界见效。与其花大量人力物力张皇四顾,不如定了心,好好体会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又便捷,又贴心,又实在,何必成天去兜无用的圈子。
     长期身处海外,天天和西方人泡在一起,才能知道,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肩膀上也只不过是扛了一个脑袋,而且在很多关键处,有智慧有见识的人绝不见得就比中国人更多,他们也一样跨不过坎去,也一样模仿、重复、跟风、追星……我们难道没有看到,现在走在美国艺术界最前沿的艺术家,好几个都是咱中国人?比如徐冰、蔡国强、张洹、谷文达。
     我住在洛杉矶多年,那里的美术馆画廊也常去走走,最近这些年来,每走一圈,带回来的是疲倦和厌倦,因为看不到新东西。今年10月底我在北京见到徐冰时问他:你在纽约有没有看到有意思的艺术家或者什么有意思的作品,他回答我两个字:“没有。”这话即使不问也能知道答案,因为若有好东西,或精彩的人物,早轰动出来,一时全球都会传到,哪里等得到我去问他。
     手头现有一本《纽约艺术》2009年年度选专号。这本专号是从全球500家艺术网站筛选出的精华艺术家、博客、画廊、美术馆、杂志的汇总,因此是美国艺术界对2009年全球艺术的概括和介绍。上面选了386个出众的艺术家(仅从姓氏拼法上看,其中至少有中国艺术家12人——这个统计不见得准确,取英文名的中国人就无法统计进去),出众的博客40个,还介绍有27个基金会和特别机构的展览、130个画廊展览、70个美术馆展览、21家杂志、20个艺术项目。若看一看照片,读一读简介,其中没有一种手法是能让人出乎意外的,没有一种观念是让人耳目一新的。
     就手段说,西方人写实,中国都有了;抽象,中国也有了。影像装置、摄影招贴、行为表演、声光水电……你找不到一个是中国眼下不曾运用的手段。就题材说,反映社会、生态环境、性别、身份、困境、出路、生存思考……也没有一个是中国艺术家没有触及的领域。我们究竟还要在西方人那里寻找什么?而实际上,西方人对我们的关注一点不比我们对他们的少,可区别是:他们只是关注,并不期待和巴望什么(这个区别极为关键)。他们对中国的关注到什么程度呢?这本《纽约艺术》杂志11/12期的合订号在127页的篇幅中用了8页的篇幅,专门介绍中国当代艺术。
     话虽这样说,那么美国人就很不堪吗?倒也不是。至少,他们整体的心态比较好,他们可没有眼巴巴地朝别人看,千方百计地要从别人那里看到得到新东西。关注和巴望显然是两回事。不过,实在说来,美国人倒也不是天生好样的,他们朝别人巴望的心态曾经也有过的。那是在20世纪40年代前,那时美国人眼睛总是紧盯着欧洲,生怕错过了他们的什么新东西。越这么着,他们越没多大出息,折腾半天,一切都是干着急。后来好了,因为心态变了,一切便幡然不同。首先是二战削弱了欧洲,欧洲那些有头有脸的名艺术家们都成了难民,搭船渡海投奔美利坚。这些人原被美国艺术家隔着大洋看得如同九天之上的神仙相似,结果——比如说,蒙德里安这个抽象画大师投奔美国后,有一天在一家超市买鸡蛋,恰被一个美国艺术家在旁边看到,这位名画家正把盒子里的鸡蛋拿出来一个一个朝着光细看,来鉴别其中有没有变质的蛋。这个生动的细节给那个美国艺术家当头一棒:原来艺术大师蒙德里安也是个人,并不是个神。
     这些事,哪怕是一些小事,却帮助美国人把自己给自己挂上的那一层幻象撕下来,把腰杆子挺起来了。非得要到这种时候,创造力就焕发出来,而且一发而不可收拾。我们都知道美国艺术到二战后就转了向,他们终于敢把欧洲放下了,自己一路大胆走去,哪怕是美国的可乐瓶子、啤酒罐子、艳俗的女明星照片,在他们眼里都是好的,因为那是他们自己的(波普艺术)。结果越自信就越有成就,到后来简直不得了,整个20世纪后半叶艺术界全是美国在唱主角。我始终觉得20世纪后半叶西方艺术取得的成就,主要是美国人自信的结果,而不是他们艺术功力积累的结果。若从艺术修养、艺术资源说,他们跟欧洲相比是没有多少家底子的,但这毫不妨碍他们生龙活虎地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其实在任何条件下,任何情况下,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挡我们走自己的路——用心体会自己的生活和人生。自信必导向成就,这么个简单道理放在哪里,放在哪个历史时期都是一样的。
     我们必须深深了解历史,或者深深了解人生,就会知道,生而为人,宇宙给予我们的能量是相同的。所不同的只在于:有的人生生被观念锁住了自己,自身的能量就焕发不出来;有的人把那些挡道的外加观念去掉,渠道就被打通,能量自然(创造力)滚滚而来。我们真的不要被“美国”、“西方”这些观念挡了自己的道,那太可惜了,那是最为严重的资源浪费。要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是好样的,无论你是个市长,还是个泥瓦匠,个个都可以做出精彩来。
     读过梁漱溟在很多年前给广州中山大学哲学系学生的讲演,值得引在下面:
     “哲学系的同学,生在今日,可以说是不幸。因为前头的东洋、西洋、上古、近代的哲学家太多了,那些读不完的书,研寻不了的道理,很沉重地积压在我们头背上,不敢有丝毫的大胆量,不敢稍有主见。但如果这样,终究是没有办法的。大家还要有主见才行。那么就劝大家不要为前头的哲学家吓住,不要怕主见之不对而致不要主见。我们的主见也许是很浅薄,浅薄亦好,要知虽浅薄也还是我的。许多哲学家的哲学也很浅,就因为浅便行了。詹姆士的哲学很浅,浅所以就行了!胡适之先生的更浅,亦很行。因为这是他自己的,纵然不高深,却是心得,而亲切有味。所以说出来便能够动人,能动人就行了!他就能成他一派。大家不行,就是因为大家连浅薄的都没有。”

                                                                                                                                                         转载自《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