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景波

现任: 中国油画学会艺委会委员
中央美院壁画系主任
中央美院学术委员会副主任
返回

面壁释梦

作者|孙景波发布于:2009年08月10日

如今,我说:“我和壁画结缘,一往五十年!”     五十年一往,说来话长!岁月恍惚,有如梦如幻之感!     我祖父是农民中的一个木匠,父亲抗日参军前是个五金工人-钳工,母亲是农妇中一个绣花女。因此,我常觉我骨子里有手艺人的血统,喜欢作手工,有匠人的心性。我上小学之前,在我开始喜欢绘画的时候,那个年代,农村的孩子没有见过图画纸,一个顽童,用树枝、用土块,在地上、在墙面,信手涂鸦,可想而知,那该是我最讨人嫌,也最快乐的消遣。所以我说:那是我:“人之初”的“壁画”。 翻看一部人类的绘画史,那最最原始的、最最古老的绘画,人类童年的艺术,也都是以壁画开篇的。这样的认识,让我从故乡的土墙上,摸到了一种历史和我之间宿命的,源远流长的、温暖的回味。     到了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班级教室里,每个月要出一次墙报;学校操场上,每周要换一次黑板报。画刊头,作插图,一来二去,成了我的专业。我的画家之梦,自那时起,就是从那些板墙上浮现的,面对一块空白的墙面,满心荡漾起一种异样的兴奋!这种情结,一直延展到今天。而今,每次做壁画,每次在墙上起稿子的时候,我依然还是习惯地拿起彩色粉笔.粉笔在墙面上划过的时候那种摩擦感,仿佛像有电流会从心灵的梦幻中流出,产生一种连接着生命末梢神经的震颠。     一九五八年,一段令中国历史感到“发烫”的岁月里,在全民“大炼钢铁”的生产热潮中,曾出现过一阵漫城乡的、全民众的壁画风潮,大街小巷,写满气壮山河的标语,画满改天换地的壁画。那时候,我在南京二十三中学,跟着美术老师作“寻墙之旅”从校内画到校外,直画到市中心大街商店墙上,前后大约不到二、三个月的时间,课里、课外,我画过十多幅“壁画”!最得意的一次是在市体育馆外大墙上爬上消防队提供的云梯,在几十平方米的墙壁上作画,高高在上,连续几天,往来其下常有数百人驻足观赏、称赞那是让一个十三岁少年,一定会生发出满怀凌云壮志的时刻,那就是本文开篇第一行.我说:“我与壁画结缘,一往五十年”的起点。那段时间,是我们共和国全民性的第一次 “壁画运动”。     “大跃进”的“高烧”退后,时代风雨交替,“天人感应”相加,国家体力透支,民众陷入“三年困难”时期。满墙的大话、大画,渐渐都被饥荒煎熬的日月消磨了去,如梦无痕!这样的回味,令人充满感伤。但,我至今难忘,那“火热”的年代中,人们的忘我精神,,难忘我曾被诱发出的满怀豪情,我们那一代少年的志向和理想,我的壁画之梦,如是我的初恋,还留在那些记忆中“如梦无痕”的墙上。     一九六四到一九七八年,是我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毕业后,到云南美术协工作的十四年。掐头去尾,中间是,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借“斯文”以“扫地”,自一九六八年初始,全国上下,在“三忠于,四无限”的造神运动中,用“壁画”又一次掀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红海洋”疯潮。伟大领袖形象地走进千家万户.街头、广场、甚至寺院、庙堂,直到老人家看到自己的“替身”,被风吹、雨淋,感到不舒服的时候,下令“降温”为止。那前后,二、三年间,在城里、到乡镇,我大约也画过十多幅“红、光、亮”的“壁画”.“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那段岁月,该是我们共和国的“第二次壁画运动”。  待文革过后,“红潮”退尽.那些千呼万岁的大型壁画,转瞬间,又一次消逝得如梦无痕了。于时,我已过“而立之年”。静定反思,我以为:那是一次全民族的“精神盲从互动症”的发作。那段风云变幻的岁月,世态狂躁,人人自危,其间,我曾被下放到农村劳动,下放到干校改造,被当成“五、一六”嫌疑分子监护审查,历时八年之久,真切的有了与时代共沉浮,和民族同命运的痛苦体验!回想那段时间的绘画,尤其是壁画,不胜感叹我觉察到:在漫长的人类历程中,壁画的主要职能是政治与宗教迷信活动的宣扬工具,这样的觉悟,让我跨时空地有了米开郎哲罗的同情和感叹。“这神圣而痛苦的事业”!“神圣”每每是当事、当时的感受;“痛苦”却常常是事过境迁后的回味。这段“轰轰烈烈”的感受,结果有“是是非非”,“味同嚼蜡”的回味。我想:我再也不要搞壁画了。     一九七八年,我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研究班上学。临近毕业创作前,导师侯一民先生找我谈话:“学院计划创建壁画学科,我希望你的毕业创作能从“壁画的形式和内容方面想想,好让我在推荐人选的时候,有个说法”导师的看重和提示,让我感动,也让我打消了来美院前的想法。我带着一种朦胧的期望,去了云南西盟佤族山寨,一九八零年五月回到北京后,我画了那“拖着历史”走向新世纪的《阿佤山人》。今天看,《阿佤山人》,除了它像屏风似的画在五块纤维板上,除了它篇幅较大的两个因素之外,并不具备在公众环境中的“壁画品性”它还是一幅架上绘画。它在创作过程已经引起的不同争议,这些粗野的、近乎裸体的形象,在那段岁月,也 可能是有些“犯忌”的。然而,时逢改革开放的机遇,中央美院尤有“敢为风气之先”的学术空气,《阿佤山人》在被学院收藏的同时,它的作者,也悻然被学院壁画工作室留下,当了教师。命运之神,借着侯一民先生脸上一幅苦笑的表情对我说:“孙景波,你知道,留下你,不容易!你记着“壁画”是历代画家们的梦,壁画,是美术家中强者的艺术!董希文先生生前的一个梦,就是想在美术学院里创建壁画专业,很可惜,他未能看到这一天。”     今天看“这一天”就是一九八零年的春天。     中国的“开放改革”刚刚进入春天。冰雪将溶,大地回暖,浩劫过后,全民族都在反思,意识形态领域风向剧变。经济起飞,城市建设劲猛地跨入了一个千载不遇的“运势”。新兴的公共环境,呼唤壁画艺术的参与。北京开风气之先,首都国际机场的壁画应运而生.这一天,“机场壁画”以的它轰动的效应,成了中国美术史上一个有划时代含义的“名词”“机场壁画”不仅拉开了中国壁画复兴运动的序幕,而且更具广泛影响性的标志着.中国现当代美术进入了一个新纪元。     中国壁画的兴衰,成为伴随着中国重大历史变革的象征“乱”象借它而生,“治”象借它而成。命运让我这一代画家,经历了这三次壁画“运动”!一九八零年的春天,让我意识到“这一天”之后的中国壁画,渐渐不再是和政治概念捆绑在一起的一种短期行为的“运动”了。共和国和我同步进入了艺术思考的成熟期“这一天”开始,是曾经辉煌的中国壁画,在沉寂了五百年后,向再度崛起的中国发出“复兴”呼唤!中央美术学院们的前辈的教师们,决心创建壁画专业的学科时,怀有了一种“兴亡继绝”面向未来的庄严使命感。     这个最最古老的绘画,在学院里,成了中国当代美术教育最最年青的学科。在这个领域,我们成了最早踏入的拓荒者。三代艺术家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共同研究中国壁画的传统特色,借鉴当代国际上相关学科的经验,一道在创作实践中,向许多陌生的材料、工艺和技法挑战,把实践的得失即时转入教学……一往近三十年!觉然是转瞬之间!     如今,我已经过了“退休”的年龄!在中央美术学院壁画系,我当了二年教研室主任,十年主管教学的系副主任,十年系主任。我的第一职业,是教师,第一责任,是壁画学科的教学组织者。近三十年间,我感谢,同事同心同德,协力创业,继往开来,学院壁画教学已渐具规模。从中央美术学院走向社会的壁画学子数以千计,我相信,承前启后,他们将是中国壁画的未来。我的副业是壁画创作,是位业余的壁画家。近三十年间,我画了十多幅壁画。这些画的创作过程,多半是摸索、尝试、是一次次,学习壁画语言、学习壁画语法的过程。时间跨度不短,是我付出的学费,作品是我一次次试验的记录教训和经验参半。我想,我不大介意评论界的褒贬,自觉最苛刻的判卷人,还是我自己.我了解我的专业,我曾跑遍世界,用心阅读过古今巨匠,中外大师创造的一座座壁画艺术高峰,自我形容,我像是个“苦行僧”边走边学,没有止境,如看大海,我站在海滩上;如仰高山,我走到了山脚前,我明白:这样的体验来自对“神圣”不可轻慢的憧憬,如夸父逐日,虽然“渴望而不可及”但追求不舍,那是对幻梦心甘情愿的苦恋。     壁画,是命题的绘画,不同的建筑内涵,要求不同的题旨;壁画,是依属建筑的绘画,不同建筑的风格和题旨,要求画家提出不同的表现方法;壁画,是公共艺术,公共艺术要求壁画,必需和最广大的观众能沟通观感;壁画,多是大型绘画 ,是绘画中的工程,因此,壁画家,是设计师,是监制人,是带头的苦干的工匠。是面对“众口难调,不免“永远有遗憾”感的批评承受人。前人说:“壁画家,应是艺术家中的强者”,我苦乐其间几十年,体验了诸多无奈,明了我不是强者,我是个性情中人,我心理的承受能力,有时和孩子一样,时而脆弱、时而又偏执,缘于这时有的偏执,不肯迎合“甲方”“高见”曾放弃过一些同行以为难得的机会;缘于这时有的脆弱,也曾有过屈从人意,制作过勉强“凑合”的东西,那种“凑合”出的东西,是留在我心头中无法抹去的遗憾!     每次作壁画,都像陷入一场全然不同的梦境,每次都感觉自己是闯入其中的一个“陌生客”。我没有“驾轻就熟”的一套办法,每一次对自己都是一种“另起炉灶”的想入非非。因此每一幅壁画的构思开始,都有几个、十几个自寻烦恼的构思和草图。每个构思的形成背后,都得有数以千百计的资料和素材,比较我平日的自由的创作而言,壁画创作的结果大多都有“事倍功半”的感叹!     我有保留这些构思过程中草图和素材的习惯,有随时用日记文字记录其间感受的习惯,回头自己看这些创作过程中的体会,自觉或许比结果的成败,比我的壁画,有更多意味可回味,这对同我合作过的伙伴和助手们将是一个交代,对我的学生们可能会有些启发。我个人的经历,不是一个特例,而是一代人的感受,因此会有普遍意义。为编辑这本东“自画自说”的集子汇集资料时,我翻到了《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壁画日记中的一段话“成吉思汗和他的将士们”从画室的墙上被搬走了,明天“他们”将回到内蒙鄂尔多斯草原。现在,我画室的墙上,又是一片空白,空荡荡的、空茫茫的,如梦无痕、、、、、下一个梦境将是什么?我不想知道。今后,更多的时间,我还是想画些能随心所欲的,给我自己看的东西。 二零零七年三月二十一日于北京望京方舟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