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景波

现任: 中国油画学会艺委会委员
中央美院壁画系主任
中央美院学术委员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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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是封闭在灵魂深层的声音

作者|孙景波发布于:2009年08月10日

王智远画展的题外话                          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两千多年前,大哲人庄子和一位小国相惠施先生,在安徽省一条小河岸边闲聊,于是乎把一场牛唇不对马嘴的争论留传至今。由于在感知和思维方式上,两者都有其精神上的传人,因此当我体味其间心态的差异时,至今也常常为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之难感到震惊。孔子临终,发出了“胡为乎来哉”的悲吟,庄子梦蝶,醒来只有“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叹息。     公元一九八九年四月王智远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让人多少有点惊讶的是,他推出了一群牲畜的肖像画,其中不乏精彩之作。据我所知,在当代中国青年的油画界,以牲畜为描绘主体,并已经营出如此规模的,似乎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展出前些天的一个下午,智远君邀我去看他这批处女作,在他窄小的画室里,充满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氛。拥挤在眼前的这一群,本是我少年时代在农村朝夕相处的伙伴们,它们被细腻的笔法描绘得严正而近乎拘谨,、概括的造型使它们显得也似乎过于庄重。这使我第一眼的亲切,俄而间转成了第二眼的陌生,一种久违后的隔膜……我以我眼与那些牛眼、羊眼和狗眼们相对良久,从那些漠然而严肃的气氛间,感到了一种不被理解的困惑。正待智远君要我谈这种感受时,连环画《人到中年》金牌得主尤劲东先生不期然闯门入室,只见他如狼似虎一般地先把这群牲畜们打量了一阵,稍后表情渐渐地善良起来,凑过小床坐定后,结巴的说道:“这、这、这些东西好像有、有点什么宗、宗教味道了啊。”我看智远君听得可爱,脸上顿时泛出些红晕来,忙不迭的拿三个杯子,摆开,沏上清茶,“请了您哪!”彼此有了一股酒逢知己的冲动。     智远君入学中央美院版画系是公元一九八零年的事,其后一些学年不觉而然地受到几位“好色”之徒的诱惑,见异思迁地膀上了油画这条船,而且也有五、六年了。同行见他与动、植、飞、走、山水、人物、古典、现代、具象、抽象如旋风般地混战了不少回合。和当代许多患有毕卡索氏疟疾症的国内新潮儿一样,都有一颗骚乱而热烈的心,一种不肯见好就收的折腾劲。但去年便少见他,见着时亦不见他先时的张扬,只说近日想埋下心画点东西,发现寂寞竟然是一种更大的享受。言谈之中颇见静气,我不料他竟真正地弄出这么多畜类来。 眼前“这群肖像”正是他面壁一年多的功果。是时,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和那些畜类又相对看了一阵,于昏昏中似觉得周围的空间渐渐大了起来……我说:“我认为随着本世纪生产方式的革命,这些作为原始生产工具的牲畜们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城里人在家用电器的包围之间与自然的联系差不多只剩下对“天气预报”的关切。当初,对着牛说点心里话的,并且真能相互感动的上一代老农,现今已多不存焉。人类自我尊大的意识膨胀得使地球失去了生态平衡,语言越精确越复杂、越容易发生交流间的短路,那么智远君艺术之中的这种回归感是凭借怎样的感受和思考而超脱现实时空的呢?“     智远君想了一阵慢慢答道:“先生可能误会了,其实我并不超脱,也不可能超脱。我爱生活,向往生活中的一切都有意义,虽然现实这样复杂变化,使我们这代人不能够单纯地执着一种信念,内心也难以克制对外部世界的冲突,理智受不住欲念的骚乱而常陷入困惑。更因我的不安来自对人类自身的弱点的不原谅,所以不敢以这样的心态去描绘人。我画这些畜类,不是一种超脱,顶多是一种感情上的转移。前年我去河北农村,看到房东门前大狗玩小狗的一场游戏,觉得是一派天伦之乐,单纯、和谐,是一个更觉得净化的世界。没有什么语言,也就没有什么欺骗的行为,使我心中怦然一动,有了许多喜欢。牛、羊们更实在,把草汁变成乳汁,是生态自然趋向善良精神的升华,使我真实地觉悟而且感动。因此不是我对现实时空的超脱,而是有感于现实的一种自然选择。”     我道:“其实智远君的回答与我的提问并不矛盾,对这些牲畜,按我的经历,也许更了解它们,我当过许多年的农人,第一次学着使用它们的时候,就传统地从前辈手中接过了圈套和鞭子,体验到运用器械的威慑是驯化牲畜的捷径。但久而久之,我才注意到那牲口的眼中,也会有愤怒,也有委屈,也有悲哀,有动情的呼号。与人不同的是,它们对人始终不渝地忠诚,我从农人的角度也渐渐有了受反馈的感动。现在我却从这些画中,看到了一种庄严的自我感觉,一个个全然如与外界绝然的孤独,一种漠然世事的卑视,仿佛使我看到了你对图腾的崇拜。”     智远说:“先生,这也许便是所谓不由自主的事了。开始,我认为也如您那般地了解它们,如您那般地看见了它们,但当我开始描写它们,紧张盯着它们研究时,却忽然有了一种遥远的距离感,一种无法接近的巨大陌生,一种神秘而相互都感觉到的慑怖的力场。我忽然意识到我们人类自以为豢养了它们,奴役着它们,又认为有德于它们。其实,没有人类之前它们就存在了,我们错把它们的无可奈何当作了感激。而今我终于看到了一个不可以用轻蔑、卑视去触犯的精神王国,它使我的同情变成了人的自我反省,怜悯之心转化为自我忏悔。我从它们的沉默中听到了灵魂深层的声音,在相互观照间,我接受了它们对我无知的宽厚谅解,不由我不产生一种虔诚的感情,引起我肃然的敬重??像我们祖先那样其中含有精神崇拜。”     “是了,我觉出了你这样的虔诚,这些画面严谨的构图,体与量仿佛都经过精密的计算,黑与白、光与影都力图在揭示神秘,细密的笔触表现出一种认真之极地阅读感。智远君,你让一群牲畜所展示的精神力量,竟如此引起我对生活的一次庄严的思考,使我若有所得,使今天的夜变得很有意义了。”     “真能这样,我就太快乐了。我在作这些画时,真实地进入一种异常的状态:一条牛,我几乎是一根毛,一根毛地画,天赋予的,我应如数归于它们。一点、一点,真如佛徒在背诵经典,反来复去,重复,复重复,如机械在操作,不厌其烦,在想象中一点一点接近那一个世界成为自己释放心理负担的愿望,这样的作派使我懂得了寂寞,享受到沉默的丰富自由。你说过,沉默??对最复杂的感受具有最大的归纳力,有理!我从牲畜们庄重的沉默中悟到单纯才更伟大!”     我们不觉谈到茶凉夜深,分手时,智远君请求说:“难得老哥如此知我,当我送这群牲畜进美术馆示众的时候,望老哥代写一个前言。”景波知有义不容辞,当下,爽言答应……     后来听说有不少观众也在那篇前言下驻足,或更见有心者相互借笔传抄,这令我得意且快乐。正可谓,智远知牲畜们沉默的潜音,景波知智远之乐于所知,观众亦不乏有知景波之知智远之所以乐者。由此看去,还是人之际更重相知之乐。所以,我还可以做我的人物画家,画虽是静寞的,但终是为了获得相知者以同乐。庄子虽然已经谢世两千岁了,我知世有如智远君者,仍能与之神交。 已巳年秋   景波于北京两袖风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