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景波

现任: 中国油画学会艺委会委员
中央美院壁画系主任
中央美院学术委员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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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

作者|孙景波发布于:2009年08月10日

艺途回望     作画的时候,不觉时光流逝,如同走路聊天的人不觉路远一样。这种心态,让我会时时忘记自己的年龄, 暮然回首,心头一惊!今年,我居然也整整六十岁了!     要说我从四、五岁就喜欢上绘画的话,那末,这喜好伴随我的生命历程,走过来已经半多世纪了。只要拿起笔,就防佛上了路。作画改来改去不见效果时,就如在迷途,走来走去,还是在原地徘徊一样。我的阅历足以让我明白,现在我真实的处境,离我向往的目标,比出发前想象的距离,要遥远的多,茫然的多了。所以回望求艺途中的我,每每心头汇涌起一阵阵悲壮感的怅然之潮,。。。。。当心潮落退,我当然还会一如既往,无奈、且坚韧的安慰自己说:“别灰心,孙景波,至今,你还不失对艺术爱恋的真诚,只需走你的路,你能苦也其中,乐也其中,不必想远近曲直,但一心向上、向前,迈出一步,就是一步,舍此何求?”          我的命途,仿佛一直都在一种当艺徒的心路中行走。写这种感受时,会浮现出四十二岁时,我在“西天取经”路途中的情形:那时,我在法国巴黎美院进修,其间获得一个去意大利考察的机会。但到了罗马的第二天,我口袋里的钱被小偷儿偷走了一半。剩下的,除了付博物馆的门票和乘车钱之外,住宿和吃饭就非常困难了。我幸亏带了一顶帐篷,此后便别无选择的,只能在所到城市的郊区、森林帐篷营中过夜。每日里,背起我全部的行当,一部相机、一个速写本、一本笔记本、一包面包干、一袋中国制的罗卜干、一张城市旅游地图、一个装满自来水的军用水壶、早出晚归,按计划,在旅游图上扫荡掉一个又一个博物馆、画廊。渴了,喝一口自来水,饿了,就着罗卜干,吃几片面包干。我和别人语言交流不便,唯自独往独来,遇到好景致,便从怀中掏出速写本字画“几笔”,看到好作品,心有所动时,随即拿出笔记本,记些自言自语的体会。走累了,困了,随便靠在那个教堂的角落,或者,在博物馆的门前台阶上眯一会儿。当时我在笔记本上写道:“哈!孙景波,这回你可找到苦行僧的感觉了, 也许更像流浪汉了吧!。。。。。。”所幸那段日子,我的健康情况令我沾沾自喜,胃肠如野狗一般,不计生冷软硬,我用我的双脚,可以日行百里,漫步在罗马、佛罗伦萨、那不勒斯、威尼斯、米兰,不计走过多少街街巷巷,从心理到生理,终日都在一种饥渴且兴奋的感觉之中。     在随后我去瑞士、美国、荷兰、比利时、西班牙,等国家游学的时候,其情状也大体如此。一个学油画的人,年过四十多岁之后,才见到那些大师们的原作,可谓相识恨晚,这样的观感让我震撼,让我激动,让我欣喜,同时,也在我心头激起阵阵莫名悲壮的欲望。。。。。。孔子曰:“好古敏求,见贤思齐”对我和我许多同代人一样,这种欲望,近乎夸父逐日的念头,过了不惑、天命之年,渐知那是,可望而不可得的前景,但已走在路上,是不能停的。宁可倒在途中,也是不甘放弃的追求。因此,抚今追昔,颇有“人生几何,去日苦多“的感慨!     1945年,我出生于山东省牟平县。出生前,父亲抗日参军离家,多年杳无音信,母亲与我相依为命。母少丧双亲,十二岁被送到烟台绣花厂做童工。嫁后务农。闲时以绣艺传于乡邻,我四五岁能针线,我对画图的喜好,信得母亲心性传染。     六岁时,我随母寻父,到东北黑龙江省,在松花江畔的通河县镇里读小学,当时,我能看到的,最好的图画,就是书店里卖的那些年门画、月份牌画和小人书中的插图。年节时,求妈妈买一幅我喜欢的画,贴到炕头墙上,晚上看得不想睡觉。在跳动的油灯下,若明若暗里,看有一个神秘的世界,觉出一种异样的快乐。那些年月,到镇里来走江湖的艺人,用九宫格、放大尺,给人们画头像的技艺,让我看得如迷如痴。模仿他们那种立竿见影的方法,曾让我欣喜地以为,我真如周围人们所赞许的那样??也有绘画天才。我还记得我的美术、体育老师腾云峰对我说:“孙景波,你不用放大尺、九宫格,你比那些街头画匠画得好!”这样的夸奖,在我朦胧的心灵中,无疑如一道开启理想之门的闪光??五年级时,我写了一篇作文《长大我要当画家》可以说,那是我少年时代表述未来理想的宣言。     十一岁时,我随着参加重工业基本建设的父母亲转到了城市,后来,我和家庭又随着国家建设的脚步,在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不断迁移。初中三年间,我读了五所中学,从黑龙江到吉林,从湖北到江苏、到安徽。对一个出生农村的少年,这样的经历使我眼界大开,也使我恍惚,在一个个还来不及结识新朋友的,不断变换的环境中,绘画成了伴随我孤独感的最好伙伴。我回味,那是我最富于幻想的岁月,我迷恋绘画,因为还没有意识到日后道路的艰辛,、所以天真热烈、所以幼稚无忧,充满信心。我最难忘怀1958年春天离开湖北武昌工人子弟中学时,美术老师黄乐生先生语重心长的叮咛:“孙景波,你能学的好画的,记住!初中毕业后,你一定要去考中央美术学院附中,你能考得取的。。。。。”他的鼓励,更像是对我的命令,让我坚定了对艺术的信念。     1958年,我转学到南京二十三中时,正遇上“大跃进、大炼钢铁”的激情岁月。年轻的共和国比一个孩子更富有想象力,伴随着一场诗、画满墙的宣传运动,把我们一批中学少年推上了街头。跟着美术老师,提着油漆桶,抬着画板,从校园内画到校园外,从洪武巷小墙,画到市街大墙,当我站到防火队提供的三层云梯上,为市体育馆独自完成着一幅几十平方米大的壁画时,来往观众如堵,不时听有沾沾咂舌、赞赏之声传来,一个十二岁半的少年,曾因此感受过那种让人忘乎所以的自豪。我知道,多年以后,有许多和我有类似经历的青、少年学生、工人、农民美术爱好者,从此走上了绘画的道路。     我开始读到一些美术常识,听傅抱石先生到少年文化宫,给我们这些孩子做讲座的情景,至今难忘。从那时起,我才知道中国有吴道子、顾恺之、任伯年、徐悲鸿、齐白石。。。。。知道了文艺复兴三杰的名字。。。。。我用水彩和油彩临摹过拉菲尔的天使、董希文先生的《藏北妇女》面对那些很粗糙的印刷品,引起我的惊羡和模仿的欲望,甚至超过三十年后我真正见到原作时的激动。1958年那段画壁画的经历,使我自少年时有了心仪于巨幅宏篇的大型绘画的爱好,未意后来,我真的与壁画创作和教学结缘。     1959年:6月,临近初中毕业时,填自愿时,我记着黄老师的话:“你一定要去考中央美院附中”于是,我就一定的??写信报考了中央美术学院附中。但我意外得到附中的回信是:“你报名已晚,附中考试已经结束。”我因错失机会,恼悔不已。毕业后决定辍学,不听任何劝告,回到安徽马鞍山父母亲家,边做家务,边自学绘画,一心等待下届应考。     1960年:4月,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在收到我报名作品后、通知同意我参加考试,但却疏漏了告知我参考的地点和时间。6月,当我再次去信北京询问时,却又被意外地告知:“我校考试工作已近结束,你可考虑报考其他学校”我因此痛苦而愤怒的给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办公室,发了一封数百字的电报,电报中申诉说,“我为此已经在家里等待了一年,让我忍受因为附中招生工作中的失误,从而改变我的命运是不公平的!”“我告了附中”,但在绝望中度过了两天之后,我却收到“北京”拍来的一封急电,“孙景波同学,速去上海戏剧学院找沈今声老师补考。”我于“绝外逢生”,连夜乘船由南京到上海。在上海考区的附中老师们,为我“一个”考生“监考”,考“素描头像”、“色彩静物”、“命题创作”。第二天下午,当口试结束后,沈今声先生和我“谈话”,说:“你可以放心回家等待通知了,你考得很好,会被录取,可以不必参加普通高中考试了。”沈先生明明白白的一席话??使我此前由对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怨愤,转成了此后一生难忘的一种幸运感!     那年八月中旬,在我还没有收到美院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却焦急得已经不愿能在家中等待了,我决心到北京去,我对父母说:“我知道,我考取了!要是万一,我没被录取,我就在附中当模特儿!”父亲居然答应了我,给了我去北京的路费。1960年8月20日,我用一根木棍挑着自己的行李,夜里从北京站下车,穿过天安门广场,走过王府井大街,问到隆福寺大街78号,敲开了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大门。没带任何证明,附中好心的门房李大爷,居然同意安排我住到了学生宿舍。第二天,我一觉醒来。才真的知道,我,是考上了!从此开始了正式学画的道路。那年,我15岁。     1960年到1964年其间,我在附中的时间,正逢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倍尝生活与学习条件的双重饥渴。但六十年代的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在老爸爸丁井文校长的支撑下,聚集了一批富有责任感和创作活力的中青年教师,师生同有患难与共的感受,同心同德,营造出了一种感奋图强的校园氛围,孙滋溪、赵昔、李华、卢沉、赵友萍、王光楣、以及我一年级时的辅导员张京生,等等许多老师,给了我们热情、无私的教导。当时,虽然只能学前苏俄的东西,路子不宽,但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教学要求严格,成果扎实,得到全国美术界的认可,四年时间,初具绘画专业基础,同学们自我感觉普遍良好,面向社会时,都不乏自信之情。     1964年9月,因应云南美术家协会到附中商调支边之需,我和同期留校的张铁兵同学报名到云南。我乐观的以为,从此可以踏上独立创作的道路开始了。殊难逆料,一往十四年间,正遭遇“十年浩劫”斯文扫地之变。我因个性难与时风磨合的原由,前后被下放农村劳动有七八年之久,期间、又被莫须有之“五、一六”的嫌疑,监护、隔离审查了两年时间。。。。。     在“熊熊烈火”中,在“暴风骤雨”中,在全国“天天讲”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岁岁月月中,个人命运,沉浮无常,我们精神兴奋过、壮怀激烈过,而后,又彷徨过、怀疑过、郁闷过、痛苦过、愤怒过、、、、、待浩劫过去,回味“十年文革”那段生活对我,则是种特别难忘的考验和磨练,是我们一代人“得天独厚”的人生大学课堂。比较对心灵的磨难,边疆近乎原始的贫困生活已经算不得艰苦了。云南多民族,风俗朴真醇厚,自然风貌奇丽多彩,在边疆民族农村生活的岁月,相对于城市、机关里的斗争,悻然平淡得多了。无论是去放牛或是牧马,上山砍柴,下田插秧,春种、秋收、我还能”天高皇帝远”的想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还可以背着书包,里面装上一个巴掌大的速写本,几支铅笔,一本文学书和其间夹着几幅小画片。每天往返出工的路上,或在田边地角休息的时候,还可以看点儿什麽,写点儿什麽,画点什麽。农民同胞们不会批判我“坚持个人主义,不舍一技之长”相反,看我画画,是他们的一种乐趣。在山野之中,由得我一个人走路,随行随歇,可以望着山海静思默想。若干年后,我有机会创作的《阿细新歌》,《乌蒙山人》等许多构思,还有许多小诗词、散文、,都是在那些山路上,在山寨油灯下,在那个书包中的小本子里勾画、记下的。     从那时,一个背书包的习惯,直延续到今天,成了我对自己信念的,一种时时刻刻的提示。一个艺途曲折,见识有限的孙景波,应该始终清醒,自觉:自己是一个永远背书包走路求学的行者。 云南十四年间,我庆幸遇有姚钟华、晓雪、张建忠、张铁兵、丁绍光、王晋元、蒋铁峰、朗森、李忠翔、朱维明等一帮头脑清醒地、勤奋的、志同道合的画友、诗友,大家一道在“十年浩劫”期间,患难同舟,彼此相支持。在交往中,我从朋友们身上学到许多东西。得到许多支持、鼓励??回味那段“相濡以沫”的岁月,是云南美术界共同的精神财富。 1972年,我创作的油画《阿细新歌》入选全国美展,因到北京加入“改画组”。在改画组,又有幸结识靳尚谊、朱乃正、唐小禾、陈逸飞、陈衍宁等师友,一个半月的时间,朝夕与共,每“公”事毕,则相约走访在京画坛诸多前辈,在肝胆相照的诚心交流中,使我受益匪浅。     1978年,在中央美术学院停办十四年之后,我考上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研究生班。自觉像一个浪迹江湖的游子,又回归到了岸边,油画班的指导教师是:吴作人、侯一民、靳尚谊、林岗。在后来的两年当中,堪称是国家的“乍暖还寒”时节,师生同感幸运的是:始逢改革开放,画坛最早露出春天气色。共享来自不易的机会,欣逢一段难得的缘分。油研班特别活跃,学习中同有如饥似渴的感觉。八十年代初,在校园中与袁运生、朱乃正、吴小昌、陈丹青等良师益友的结识,交游,是一段很“开心”体味,我们曾经一道营造过一种活跃的,令人眼热的学术气氛。     1980年,我在完成毕业创作《阿佤山人》之后,留校到新创建的壁画研究室任教。又二十五年以来,以教学为主,在壁画系当了十年的副主任,十年的主任,可以说:为健全、拓展中央美术学院壁画学科的教学和创研,尽管困难重重,我还是做了力所能及的努力。这二十多年,作画是业余的事。我曾绘制过几幅壁画,用心良苦,多不当意。写过一些记录自己学习观感,教学经验和创作体会的文字,才情不畅,也多不尽意,但路还一直在走,业余也抓紧时间画画,但耕耘,勤勉自策,不问收获。     我原本兴趣广泛,于绘画而言,什麽工具都想试试看,什麽画法都想学学看,什麽题材都想碰碰看,古今、东西,心无时空界限,兴因境生,情不自禁,人物、风景、历史,风俗、文学插图,见异思迁,触类生变,或因题材内容、情境感受之想当然,去挖空心思,摸索相应的表现手法; 或因工具材料、表现形式之尝试,转换手法,寻找适应之内容题材。搞壁画,更是接受命题的作业。因此不能自限于一局,这种不甘定型的作派,很像个喜欢拆看各种玩具的孩子,拆的时候,不大留心程序,自己独立组装的时候,又常常离谱,因此,年过半百之后,未觉有个人风格、样式可以自我标识。如走路的人,随感遇的不同,走走停停,遇岔道迂回,常觉陌生,每一步都仿佛具有试探性,所以难得形成一种成熟的,人称“驾轻就熟”的章法。我在不断反思中自我认识,或许:我“无意为我”的“我”,也就是自在的“我”了,无奈只是“本性难移”!     这些年间,我有多次机会,去新疆克孜尔、去敦煌石窟、去麦积山、去龙门石窟、去云冈石窟、去永乐宫、云、贵、川、藏、宁夏、陕西、山西、山东、湖南、湖北、河南、、、、、、走遍全国各博物馆,对中国古代艺术遗产,进行过更从容的考察和观摩,并临摹过近百件古代壁画和其他绘画作品,华夏传统艺术对我的影响,如土壤之对禾苗。我意识到:我自然而然的根,是长在我民族的土地中。     近二十多年,中国画坛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变化,当代中国艺术家,渴望与世界接轨,观念的的多元化,形式的多样化,风格的个性化,如是一派“东风夜放花千树”的气象。我和许多进入中年的朋友们一样,像饥饿了太久的人,忽遇丰盛的宴席,不免眼花缭乱,开初,也不免饥不择食,但真的坐下来,经历过一番尝试之后,静定反思,还会习惯的把筷子伸到自己原来喜欢的饭菜当中,那还是中国的、还是家乡的、甚至还是小时候就喜欢的口味。     走过来,走过去,绕一大圈子,回过头来:我还是相信:真诚关注和表现现实生活的绘画,以其可直观的表现形式,能和最广大的观众,保持着最普遍的联系,能进行感受交流的艺术、是最具生命力的。所以,我无悔少作。有人说:而今“后现代”,绘画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我自觉我的眼光要短得多,我眼前的路还在中途,是看不见“末路”的,我心中的路,还很漫长,还得走下去。     我的生活经历,时代对我的影响,很早就决定了我艺术追求的观念。我的创作不想摆脱我经历的感受.因此用绘画表现我对生活现实的体验,对人生与自然生态的关注,采取乐观的心态和角度,寻找诗意化的真挚与诚实,让作品中,有我一个中国画家的人文意味和土根精神,是我永远的课题,我的太阳在前面、在上头!我还在走。                                                                      2005年2月春节                                                         于安徽马鞍山雨山湖西父母家